再过半个月便是戊戌农历新年,按照往年惯例,我家都会在这段时期进行大扫除。某一天的晚上,我收到了大姐的信息,提醒我回家帮忙,不要让已过耳顺之年的爸爸爬高爬低。我自去年结婚后就与岳父同住,回爸爸家吃饭的日子少了,爸爸也体谅我工作忙,所以他并没指望我会回家帮忙大扫除。
收到信息后,我瞬间神色赧然,若不是大姐提醒,我大概不会回去帮忙。我连忙联络与父母同住的二姐和小妹,确定了大扫除了日期,决定于周日回家帮忙打扫。爸爸知道我平时周日也在忙学校工作,便叫小妹告诉我无须回来,不孝的我竟然为此而犹豫了一阵,经过一番内心挣扎,我还是与妻子一同回去。
那是承载着我十五年回忆与梦的家园。在我初二那年,我们一家六口搬进了这八百多方尺的公寓,爸妈自然是睡大房,两位姐姐和小妹睡中房,而家中独生子的我则占据了小房。2011年,大姐先嫁去了,过没多久外甥女就诞生了,代替了大姐在家中的位置。2017年,我娶了妻子,搬离了家,如今小房已成为姐妹们的更衣室。
中午时分,我回到了,其实都清理得七七八八了,眼见风扇还是布满尘埃,我就架好爬梯,不一会就把风扇抹干净了。我便问二姐有什么需要帮忙的,她叫我先休息一会,保留些体力,等会的重头戏是拆除中房里的三层床架,他们最近买了新的床架,过几天货就要送来。
三层床架已为我家的姐妹服务了十五年,虽然长期承受重压,至今依然屹立不倒。床架是木制的,漆面是粉色与紫色,是散发着少女清甜气息的色调,上层的挡板贴上了大姐的英文名(CRYSTINA)。我得承认,当我第一眼看到这床架时,心中很不是滋味,因为我的单人床简朴得很,而姐妹们则能拥有如此精美的床架,每当亲戚朋友来参观新家时,我多么不情愿让人看我的小房,这简单的家具与装潢让我感到尴尬。虽然嘴巴上不曾抱怨,但内心是妒忌的。
十五年了,我不曾把这份妒忌告诉任何人。
我回答二姐,容易得很,只要把它撬散,就能搬出去了。此时妈妈与姐妹们把我叫到房里,低声说爸爸打算把这床架送给他人,所以不得撬坏。这下子就麻烦了,要在不撬坏床架的方法只有一个,就是将所有的螺丝取出,再把拆成大小部件。这当然不是什么难事,只是比较花时间和精力罢了。
从三朵金花的语气中,我听得出对爸爸的意见的不认同,但她们从来不会忤逆一家之主的意见。我也不好说什么,爸爸可是不好惹的,而且自我结婚后,我已下定决心不再气他,就只好顺着他。我拿起了螺丝起子,开始取出一个又一个的螺丝。
要拆这老床架可不简单,毕竟这螺丝已被锁上十五年了,要取出真不容易。手掌也被螺丝起子的手把磨得发红了。在这过程中,爸爸不断发出感叹,操着一口客家话说道:“真系硬净咯,用开十五年仲系咁靓,呀只床架爱千几沟……”他语气中带有持家有道的成就感,为自己曾经买了好货色而沾沾自喜,认为下一个拥有它的主人简直是捡到宝;而我们则不以为然,认为这床已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,本应该面对成为垃圾的宿命,即使是送给他人,别人搞不好嫌重新安装麻烦而丢掉,那我们就白忙一场了。
拆下了床板后,便开始拆支撑床板的骨架。因为要撑得起人体重量,锁着骨架的螺丝都特别大,我用尽了力、磨红了手,螺丝纹丝不动。妈妈见我辛苦,便跟爸爸说家私太旧了,拆不了。爸爸怎肯罢休,前来说只要用锤子敲打螺丝头,就能轻易转出。果然,经敲打的螺丝变得容易取出。
可是接下来就没那么顺利了,尽管我用尽全力,好几个大螺丝犹如磐石般岿然不动。爸爸又来敲打螺丝头,但结果还是转不动。爸爸决定开车去买一把更大的螺丝起子,说完就出门。
在等待的过程中,我借此空挡拆些较小的部件,心里回味着刚才的事。平日对爸爸那固执个性不以为然的我,此时有了另一番解读,他的坚持令我折服,虽然我不认同他的想法,但我愿意帮助他完成这任务。
爸爸带了一把全新的大螺丝起子回来,这时只须稍微施力,螺丝三两下子就取出。剩下的工作就是把所有部件搬到毗邻空屋暂时停放,全家人按照爸爸的指示放好部件。“漆面向上。”爸爸说道,担心正面被刮花。床架搬完了,大家回到家中继续打扫,而爸爸留在空屋,确认所有部件都排列整齐。他厚厚的背影传来沧海桑田之感,令我不敢直视。我转身回家,这一刻,就让他对三层床架作最后的道别。
透过床架,我似乎望见了爸爸这些年的用心。
家中每一件家私都像这床架,灌注了他治家的用心,当它被摆放在家中的一刻开始,就代表着对家人恳切的期许和无尽的爱。父母为了打造爱居,背后所付出的辛劳,是我们做子女的永远无法估算的。只要能让孩子过上舒适温饱的生活,这已经足以让他骄傲一辈子。我终于能领略他对家具执着的心情,这一份积淀多年的情意是容不得一丝亵渎的,与其将它丢弃,倒不如将它送给有需要的人,让这张满载十五载的爱的床架,继续为人们编织各种美梦,这也算是爱的延续。
五点时分,我向家人告别,便与妻子便往电梯方向走去,经过毗邻空屋,此时门已深锁,我望向被磨破皮的右手,心里默默对三层床架作最后挥别。